坐在酷骑单车位于北京通州总部办公室临时拼接成的工位上,王志勇的内心百感交集。从9月底开始,这个程序员每天的工作,已经变成了全职为用户退押金。那几天他发现,楼下的退款队伍在广场上绕成了长长的“蛇形”。
伴随着今年夏天悟空单车、3Vbike相继宣布退出市场,“激战正酣”的共享单车领域迎来了“洗牌期”。令酷骑员工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危机竟也波及自身。就在4个月前,携带着“土豪金”和“黑科技”的3.0版黄金单车引发刷屏,让他们所在的公司几乎“杀进”了共享单车企业排名的前三强。
从行业第三的“‘黄金’时代”,到月底听到“被收购”的讯息,就隔了3个月。
难以退还的押金
“留给大家退押金的时间不多了。”
今年8月,在社交网络中,伴随着押金问题,酷骑、小鸣、小蓝单车等共享单车企业相继成了热议的焦点。9月的最后几天,前来北京市通州区酷骑单车总部退款的人数,逐渐从零散的几十人发展至几百人,在楼下排成“长龙”,除了单人、组团代退押金,还冒出了“有偿退款”等生意。
对于“退押金迟缓”的问题,酷骑单车曾在8月26日通过官方微博解释称,这是短时间内集中上线红包车、红包商城、月卡、年卡、电子围栏等一批新功能导致的“系统出现不稳定”,并调集了技术、客服部门进行处理。
然而,事情继续朝着不好的方向演化。酷骑App中“押金原路全额退回”的时限从1~7天,延迟到半个月、一个月,不少用户多次拨打客服电话都未能接通。9月前后,有关押金的抱怨和投诉增多,引发更多网友退款的诉求。有部分网友质疑,自己的押金被公司挪用于造车。
为了规范、加强共享单车企业押金的监管,今年9月出台的《北京市鼓励规范发展共享自行车的指导意见(试行)》提出,企业应在注册地开立用户押金、预付资金专用账户,实施专款专用,接受监管,防控用户资金风险,积极推行“即租即押、即还即退”等模式,同时鼓励互联网租赁自行车运营企业采用免押金方式提供租赁服务。但据了解,目前市场上仍有不少共享单车企业并未实现押金的“专款专用”。
押金到底去哪了?曾与酷骑单车达成战略合作的民生银行北京分行答复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称,酷骑单车于6月13日在民生银行开立了一般存款账户,“但从未有资金往来记录,也未与我行开展押金存管业务,无保证金存款在我行存放”,而两家单位之间所签署的合作协议“并非以押金存管为目的的监管协议”,民生银行“并未与该公司开展任何实质业务合作”。
对此,酷马单车创始人高唯伟并未否认,“用户押金有一部分用于公司运营和购买车辆”。他同时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透露,在8月底到9月底期间,“微信接到用户投诉,曾将酷骑单车支付通道关闭,冻结资金近4000万”,也影响了押金的退还。
9月28日,微信方面回应媒体称,“暂时限制酷骑商户资金的流出”,是为保障用户利益和资金安全,经协调,微信已开通酷骑的安全结算通道。支付宝则公开声明,并未关闭酷骑面向用户的退还押金功能,但为了保障用户权益,限制了酷骑的企业支付宝账户提现功能。
扎堆的退款需求让酷骑措手不及。“退一笔押金得交一块多的渠道手续费,每个月会产生100~200万元的支付通道费用”,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酷骑单车创始人高唯伟坦言,目前公司账上只有5000万元左右,而欠用户的押金退款和欠供应商的款项加起来共计五六个亿,这对公司是“无法长时间承担的重负”。
9月22日,员工们收到来自公司的一封内部信,称由于资金紧张可能会影响公司的正常运营,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去留。信中提到,离职者仅能结算9月除去绩效和其他补助之外的基本工资,而选择留下来的代价是,“可能要面临工资无法按时发放等问题”。
员工被告知“不用来了”
公司的“退押金”风波直接引发了员工的流动。在王志勇的印象中,8月底,“离职的人变多了起来”。同期,酷骑单车在安徽合肥的市场经理鲍刘伟接到分公司的通知,称办公地点将退租,改租价格更便宜的办公室,到了9月底,合肥的办公室基本关闭,员工都被告知“不用来了”。
与此同时,酷骑单车武汉、西安、杭州等分公司的办公室同样人去楼空。不少城市运维人员被解聘,仅留下几名行政人员处理退款等善后问题。有内部员工透露,分公司陆续减员,是公司为了缩减收购前的财务开支。
高唯伟则将这一安排称为“人员优化”。据他介绍,此前曾有企业提出收购酷骑单车的意向,考虑到公司在地区人员配置方面有所重叠,故“提前对人员进行优化和精简”,无奈引发了用户“企业拿了押金跑路”的质疑。酷骑单车沈阳分公司的前运维助理孟倩告诉记者,沈阳地区的运维人员“一直坚守在岗位,积极解决问题”。
为了尽早修复系统升级带来的退押金迟缓问题,酷骑还另外聘请了首席技术官,并宣称会在9月推出更好骑的新车投放全国各地,车间生产线正“加紧赶工”,包括“配置共享雨伞”的共享单车在内的酷骑单车4.0版产品,也将面世。
但到了9月底,酷骑单车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员工们等到的是资金不足、车间停产等负面消息,本已到岗的CTO(首席技术官)也因舆论压力离开。据高唯伟透露,公司员工数量“优化精简”了60%~70%。截至10月初,公司留下的100多人主要忙着处理押金问题,及维护市场上的单车。
9月28日,公司官方发出消息,鉴于管理能力不足,高唯伟的CEO职务被董事会罢免,“新的管理层也在紧急筹备组建”。接到这个通知,高唯伟并没有十分意外,他表示相比于股东们,自己只是一个“执行人”,虽然在产品研发和资源整合能力上有所长,“但在公关和资本方面的经验不是很足。酷骑单车发生的问题总要有人出来担责,作为CEO难辞其咎。”
“公司一直在努力解决资金问题,包括与投资人洽谈、寻求全面收购,但进展比不上挤兑的发展形势,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酷骑方面称,截至9月28日,“(公司)累计投入9亿多元,尚有近150万用户没有选择退押金,市面上还有近140万辆单车在运营。”最新发布的消息显示,酷骑单车已被四川某集团同意以10亿收购,对方有望接手140万辆单车及后续退押金事宜。
这个消息让留下来的员工们觉得,公司“重新站起来”还是有希望的。但他们没有想到,“工资发不出”的可能性预测在一个月内就得到了应验,随之而来的还有“减员”、“员工被遣散”的现实。4日之后,高唯伟在北京酷骑公司的微信群中坦言“现在公司账户上面没有资金”,只能暂时通过借款、抵偿电脑等方式尽力解决余留员工的社保和工资问题,称“出现这种情况完全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
难以为继的资金
尽管身为一家进入共享单车领域的后来者,高唯伟始终看好共享单车的商业模式。他觉得,“如果没有此次风波,酷骑单车平均造价成本在六七百元,原则上基本6个月就能回本。”但快速的市场扩张和产品迭代,首先暴露出资金的难以为继。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高唯伟透露,酷骑单车主要的资金来源于股东出资以及自己前期创业累积的财产,“单车98%的花销投入在车和锁的购买上。”据了解,酷骑(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实际由张夫芝、毕言等股东控制。工商资料显示,张夫芝对公司的认缴出资占据了10亿总注册资本的80%,实际出资4420万元,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大股东,而高唯伟本人在其中拥有期权,并未注资。
为了用更低的成本快速布局市场,一方面,酷骑单车一直采用自营与合伙加盟的运营模式,与地方企业合作,利润与合伙方五五分成。高唯伟告诉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取合作加盟的酷骑单车投放城市从一线不断往二三线、乃至县城扩展,在酷骑单车进入的55座城市中占了2/3,符合业务拓展预期。另一方面,酷骑单车同样以“全国免费骑行”“红包车”“免费月卡”等优惠吸引用户,包括与旅游平台合作为用户赠送全国景区的旅游年卡,这些做法一定程度延缓了用户流失的速度。
“用户选择共享单车,首先看数量,其次注重骑行体验。”为了持续保证酷骑单车的生产投放,7月,高唯伟曾多次寻求融资,但资本市场的“头部效应”,总是让他以失败告终,只能眼看着资本一轮轮往“头部企业”集中。
单车数量的增长意味着更多的运维投入,而分公司的运营能力愈加令人“力不从心”。负责酷骑单车合肥地区市场运营业务的鲍刘伟发现,自己所在团队的30多位运维人员,难以满足维护合肥地区5万辆酷骑单车的需要,“平均一个人负责1500辆车,这一水平大大低于重点投放城市,后期没有货车协助管理,导致车辆损坏、扩散到城郊偏远地带,缺乏人力和设备将其拉回来。”而酷骑单车杭州地区的前运维主管孟淑泉告诉记者,分公司运营资金十分有限,“主动耗损和被动花销浪费了很多资源。”
运营能力的减弱直接影响着用户的去留。据鲍刘伟统计,“6月之后酷骑单车的骑行率一直走低,合肥单城的日活跃用户数由6万降至1万。”
重点城市的运营效果也不乐观。据酷骑单车一位负责招商的员工对媒体透露,在投放了约12万辆单车的沈阳,平均每个运维人员负责500辆车,运营效率低于行业水平,损毁与被盗率居高不下,为8月增长的投诉量埋下伏笔。
进入景区、企业园区等封闭式场景,是酷骑的另一个尝试。但在鲍刘伟看来,以景区为例,这种“将定制单车放在景区供游客骑,收费3元/半小时”的推广模式并“不好进”,对景区的面积、人流量都有较高要求。7月份以来,他发现在“5000亩以上,封闭式管理,人流量1000以上”的场景进行推广最理想。但事实是,“包括合肥在内的很多二线城市景区基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加上不少公园已配备公共游览自行车,安徽没有合适的”,他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透露,“全国谈的也不多”,运营效果有限。早期有报道显示,在武汉东湖景区,酷骑单车还因“占道乱停,管理不及时”被景区运营方列入“黑榜”。
“感觉做运营的人都很不专业”,这成了公司给鲍刘伟留下的主要印象。
不期而至的“洗牌期”
在许多有关共享单车的访谈中,“黑科技”、智能创新、跨界整合资源、骑行体验等关键词,时常被高唯伟挂在嘴边。6月8日,酷骑单车推出3.0版号称配备GPS+北斗双定位、无线充电和智能升降座椅等“黑科技”的新一代黄金单车。发布会上,这个踏入出行领域半年多的连续创业者自信地表示,“酷骑用上吃奶的劲,只为实现你对梦想单车的一切期望与想象。”
如他所愿,伴随着“土豪金”、“可充电”又一波推广营销,新版单车在城市亮相后“刷爆了朋友圈”。依据酷骑单车官方和互联网大数据监测机构Trustdata等平台关于共享单车行业的数据,在6月的单车总投放量、用户规模、App新增活跃用户数榜单中,酷骑均以行业第三的身份出现,仅次于ofo小黄车与摩拜。
过去的辉煌始终让高唯伟感到自豪,“我们用了相对于同行更短的时间、更少的资本和人力,便成为了行业前三。”
对于一些共享单车企业来讲,今年6月~7月的确是个好时候——摩拜单车、ofo小黄车分别宣布完成6亿多美元和7亿多美元的E轮融资,持续通过“红包车”、增送免费月卡等补贴展开“优惠大战”,共抢占了约80%~90%的市场。
与此同期,诞生在重庆的悟空单车于6月13日发布公告称因公司战略调整,退出共享单车市场;一周以后,号称以“共享单车+智能硬件”为产品核心的3Vbike也宣布停运,理由是大量单车被盗,缺乏资本加持,败下阵来。位列共享单车领域末位企业的死亡钟声在二线城市首先敲响,而先后在今年获得融资的小蓝单车、小鸣单车在下半年同样陷入押金难退的局面,10月底,公共自行车运营商永安行宣称与哈罗单车所属的上海钧正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进行共享单车业务合并,更被认为是共享单车行业第二梯队整合的信号。行业“洗牌期”不期而至。
事实上,据大数据监测平台Trustdata的报告,到了6月,共享单车在二线城市的新增用户占比逾四成,已成为最重要的共享单车增量市场。但5月开始,以酷骑、小蓝、哈罗单车为代表的第二梯队企业共享单车MAU(月活跃用户量)增速已经开始放缓,用户规模和市场份额仍然远低于ofo小黄车和摩拜单车。
企业间的差距不断拉大,这对酷骑单车并不是个好消息。高唯伟同时发现,酷骑单车的月活跃用户数增速在5月已经开始有所下降。即便如此,出于扩张市场需要,酷骑单车仍继续加快在二三线城市“跑马圈地”的步伐,投放超过120万辆单车,加上一次次的优惠补贴,日活跃用户数一度达到了1800万左右。而如今,只有200万~300万。
对于这次创业,高唯伟用“野心太大、步子太急”的教训作为总结。他遗憾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资本对创业公司的巨大影响力——缺乏资金,企业在高速拓展期间发生的任何错误都会被放大,以致失去反应时间,而充分的资本积累与精耕细作的业务聚焦,才是共享单车活下去的关键。这次的危机也改变了他的创业观:原来,做一家“小而美”的企业,比做一个“改变中国、影响世界的伟大公司”更现实。
王志勇等员工们还没有心思考虑共享单车的未来,他们也没有再回去了。通州总部30层楼内唯一一个对外开放的房间,曾经是公司的会议室,近两月已成了办理退款的地方,坐在这里为一拨拨用户办理退款手续的人也换了又换。但不变的是,那条酷骑单车创立之初便挂在墙上的红底黄字横幅:“热烈欢迎合伙人到总部参观学习”。